2024年是武侠双杰金庸和梁羽生诞辰百年。大师虽已远去,我却犹记他们小说中每有武林秘籍或武功绝学出现,必在江湖上引来一场腥风血雨。这让我联想起近年人工智能(AI)技术席卷全球的情景。从ChatGPT横空出世到Sora惊艳亮相,“热辣滚烫”的AI丝毫不亚于金庸笔下的倚天剑和屠龙刀,甫一现身便在世界范围内搅动一池春水,恐慌者有之,欢呼者有之,观望者亦有之。如今,由OpenAI推出的文生视频模型Sora越来越深刻地嵌入人们的生活,围绕AI与人类以及文艺创作关系的讨论依然如火如荼。
人工智能发展带来的喜与忧
ChatGPT和Sora等人工智能给文艺创作带来什么样的影响?“AI创作”是否会取代“人类的创作”?放眼当下,类似的AI“威胁论”“取代论”“控制论”并不鲜见,一些文艺工作者正为此焦虑。有国内学者指出,Sora的出现,将对短视频、影视、游戏、广告等10大行业产生强烈冲击,相关从业人员面临失业风险。而在海外,越来越多作者加入了反对AI技术的行列。2023年7月,英国作家协会发布的《人工智能调查报告》显示,因为AI的出现,65%的受访者非常担心写作方面的收入减少,61%的受访者担心工作会被取代。不过,也有人对此秉持乐观姿态。2024年3月,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和古尔纳在北京举行了一场对话,莫言提到AI时笑称,科技进步往往为文学插上新的翅膀,AI的出现不会让文学产生多么大的危机,自己和古尔纳也不会失业,因为“作家独具个性的形象思维是AI无法替代的”。人工智能科学家肯尼斯·斯坦利、乔尔·雷曼认为,Sora并非洪水猛兽,“就像你如果是一位画家,但你发明不出画布。Sora就是那张画布,它被发明了出来,你的才华反而能被显现出来。唾手可得的技术可以帮你把想法叠加起来,但它并不会代替你创造出全新的想法”。真可谓AI每上一层楼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
那么,对于文艺创作而言,AI技术的跃迁究竟是“潘多拉魔盒”或终结者,还是人类的福音或拯救者?在《文艺报》近期刊发的《Sora能否带领我们迈入“人机共舞”的新纪元?》《从“心文艺”到“芯文艺”——算法情感、幽灵形象与“芯”规则的隐忧》两篇文章中,两位作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。马博文认为,Sora的出现对网络文学而言机遇大于挑战,两者之间应该双向赋能、共同发展,带领我们迈入“人机共舞”的新纪元。周志强则强调,文生视频的游戏法则也许不仅仅改变文艺,更改变我们自身,“最令人担忧的是,未来越来越多的人会喜欢Sora影像,沉浸Sora带来的各类游戏形象的诡异、奇幻之中”,从而疏离复杂而真实的生命经验。综合两位学者的观点,我认为AI时代的文艺必将迎来诸多变革,总体来看机遇和挑战并存,但首先是千载难逢的机遇。这种机遇主要体现于,AI技术的不断迭代更新,使其深度学习能力持续增强,导致AI的创作边界无限扩大,从早期的新闻报道、时事评论、公文材料,再到当前的小说、诗歌、散文、剧本、短视频等各类文艺作品,AI的身影几乎无孔不入。
这对人类的文艺创作带来深刻的影响。一方面,AI时代的创作门槛降低,只要愿意,人人皆可介入。AI在文艺领域的表现广受关注,越来越多的人介入,客观上有利于促进文艺的繁荣发展。另一方面,作为一种“新质生产力”,AI技术可极大提升文艺创作效能。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世界里,“天下武功,唯快不破”,AI创作的最大优势,同样在于快。据报道,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院长王峰团队近日耗时一个半月,完成一篇使用国产大模型创作的百万字小说《天命使徒》,而一个勤奋的网络写手想要写出同等体量的小说,可能需要一年半载。2024年2月,韩国Snowfox Books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名为《找到人生目标的45种方法》的图书,从ChatGPT生成英文到翻译韩文再到校对和封面设计,全由AI完成,其中内容生成7小时,翻译2小时,整个出版流程不到一周,传统的图书出版与之不可同日而语。Sora文生视频模型甚至达到了快如闪电的地步,且画质逼真。尽管还处于尝试阶段,但未来如果AI创作能达到量质比翼双飞,或许会产生“AI文学”“AI电影”“AI音乐”“AI美术”等有别于传统的文艺新形态,就像当年的“网络文学”一样。
“AI写作”进阶路上的三大挑战
AI技术突飞猛进给文艺创作带来的变革显而易见,但人类不必对此耿耿于怀乃至忧心忡忡,因为AI创作想要取代人类创作,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并不少。
挑战之一,作品质量。文艺事业发展的关键在于,创作出经典作品。经典作品虽无固定标准,前提必然是读者觉得好。若将AI视为作家或艺术家,“AI文学”“AI电影”“AI音乐”“AI美术”等成为文艺新形态的重要条件,需有大量好作品的积累和沉淀,目前的AI创作显然力有不逮。譬如前文提到的AI作品《天命使徒》,王峰教授坦言:“仍处于网络小说的下游水平,尽管这部小说从局部情节上看起来有一定文学性,但这些片段最终能拼接成一个完整且不冗余的故事,依然需要依靠人工。”这些问题或可通过深度学习解决,但能力强大后的AI,定会创作出好作品吗?未必。以Sora为例,文生视频是它最大的噱头,除此之外,其他方面距离成熟的影视产品还很遥远。类似一位凭借独门秘籍出圈的导演,Sora只是给多元化市场更快地提供视频作品罢了。好比中国四大名著或金庸、梁羽生的武侠小说,随着影视制作技术的进步不断被翻拍,但不同版本的质量有赞有弹,老版反而公认最经典。英国诗人柯勒律治曾说:“到处都是水,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。”AI时代的文艺创作,或会陷入这种处境,海量的作品泥沙俱下、良莠不齐,真正高质量的文艺作品永远属于稀缺品。况且,ChatGPT、Sora学习能力再强,生成内容再快,仍要考虑产能过剩的问题,须知人类有生之年阅读和欣赏的文字、视频等极其有限,就算脑机接口技术成为现实,其能接收的容量也有上限。
挑战之二,思维创新。创新是文艺创作之魂,是催生优秀作品的推动力。AI创作始终建立在人类创作基础上,最多算是既有资源的搬运工和组装工,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原创者和思想者。被规训的AI唯算法和程序是尊,堪称“一条道走到黑”,思维不会旁逸斜出,创新也就无从谈起。在评论家谢有顺看来,好的文学都是语言和人性的意外状态。“如果用ChatGPT写作,肯定不会有鲁迅笔下的‘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’的句子,这明显不符合语言规范;也不会有李白的‘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’,因为诗中有两个‘明月’,重复了;也不会有汪曾祺悼念沈从文的文章中说的‘我看他一眼,又看一眼,我哭了’——机器是不会这样写东西的。”确实,AI写作总按常理出牌,而作家王安忆认为,我们的小说、生活往往不是按常理出牌的。正因如此,作家余华才断言:“ChatGPT要写小说的话,大概能写出中庸而非个性的小说,也许它能写得看似完美,但本质还是平庸。”平庸的文艺传之不远,没有创新、缺乏想象的作品,能有多少读者?
挑战之三,情感共鸣。人类的悲欢虽然并不相通,优秀的文艺作品却能让不同的人找到情感共鸣。究其缘由,皆因作者投入了真情实感,正如曹雪芹所说: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”好的文艺作品,“从俗世中来,到灵魂里去”,AI自身没有意识,无法体验内心的汹涌澎湃和情绪的阴晴圆缺,也就难以在作品中表达发自肺腑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愁,以致虚拟代替了真实,套路当成了情感,犹如瓦尔特·本雅明在《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》里所说:“即使是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,也会缺少一个要素:它在时间和空间中的真实存在,以及在其独特出现的地点的独特存在。对于艺术品来说,最核心的是它们的本真性,而这一点在自然物身上更为稳固。”换言之,身临其境般的真情实感是文艺作品打动人心的内核,AI因为没有人类设身处地的悲欣交集,自然很难创造出让我们感同身受的作品。
从“AI写作”反观“人类写作”的根基
作品质量、思维创新和情感共鸣,这三者既是AI写作进阶路上需要逾越的鸿沟,也是人类文艺创作继续保持价值的重要前提。AI创作前景怎样,主要依赖于其技术发展水平,可见的未来大概率无法取代人类创作。而人类的文艺创作前景如何,完全取决于人类自己。所以,文艺创作的敌人并非AI,而是人类自己;文艺创作者要超越的也并非AI,而是人类自己。怎样超越?唯有创新。如何创新?唯有跳出舒适圈,学习新技法,拥有新视野,创作出质量上乘的作品。哪怕AI最终进化成硅基生命,和碳基生命的人类之间也不是非此即彼、你死我活的关系,而是可以和谐共处、齐头并进,携手创作更加符合未来人类精神需求的作品。据此,“人机合体”不失为AI时代文艺革新的通幽曲径。事实上,这条创新路上已有无数先行者。
行文至此,我突发奇想,对于“AI给当前文艺创作带来的影响”,AI自己怎样认为呢?文学是否会被AI取代?不料,已有人向ChatGPT提出这个问题,不妨看看它的回答:
我认为文学不会被AI完全取代。虽然AI在生成文本方面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,但文学作品不仅仅是语言的组合,还包含了情感、想象力、人类经验等因素。文学作品通常反映了作者独特的思想、情感和审美观,这些是人类独有的特质,很难被AI所模拟或替代。虽然AI可以辅助创作、提供灵感,但在创作具有深度和情感共鸣的文学作品方面,人类的创造力和情感理解能力仍然是不可替代的。
不得不说,ChatGPT的回答让我既惊喜又尴尬。惊喜的是,它对这个问题的认知与我不谋而合,某种程度上甚至更全面;尴尬的是,如果将它的回答视为创作,上述内容文从字顺、逻辑清晰、结构完整,超越了不少人的写作水准。不过,我很快就感到释然。是啊,人类在文学创作方面的独特性,昭示了其永不枯竭的生命力。既然如此,我们又何必庸人自扰、杞人忧天呢?让我们像《漫长的季节》里主人公王响最后叮嘱的那样——“往前看,别回头”,激情充沛地拥抱AI,如同拥抱一位有着共同理想的朋友,一起奔赴文艺创作的星辰大海吧。
[作者系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副研究员,本文为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2023年度学科共建项目“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共同体建构路径研究”(批准号GD23XZW18)阶段成果]